無憂書城
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

第十章

所屬書籍: 戰長沙

  第十章

  一家人都平安無事,湘湘終於放下心來睡了個安生覺,十點來鍾才醒,一骨碌起來,頓覺神清氣爽,聽到奶奶在誇秀秀勤快,知道秀秀又早早起來,忙活了小半天,頗有幾分難堪。秀秀自小寄人籬下,真跟個人精一樣,小小年紀精通人情世故,這樣的女孩子雖然好相處,對比之下,懶懶散散的自己還真不好做人。
  小滿的笑聲在院中響起,「堂客,哥哥我想吃雞,快去殺一隻。」湘湘心頭一動,趴在窗口看去,果不其然,小滿也是剛睡醒的樣子,伸著大大的懶腰,學著街頭那些小混混的模樣,痞痞地笑,去捉秀秀尖尖的下巴玩。
  這個沒本事的,就會欺負自家的老實人!湘湘正要打抱不平,奶奶已拖著長長的鐵鏟衝進門,作勢要打小滿,「化生子,別欺負我的寶貝秀秀!」
  秀秀紅著臉把她攔下來,解下長長的黑色土布圍裙塞到小滿手裡,怯生生道:「你把雞殺了,我給你做!」
  湘湘輕嘆一聲,突然想起,秀秀命運多舛,且屢受驚嚇,膽子最小,小滿要她去殺雞,豈不是要她小命么!
  小滿笑聲戛然而止,在奶奶翻臉之前,飛也似地衝到後院。奶娘罵了兩句,摸摸秀秀枯黃稀疏的頭髮,柔聲道:「以後就在這裡好好住著,別想東想西,你小滿哥嘴巴壞,心地是頂頂好的,你要是願意嫁給他就點個頭,現在兵荒馬亂,沒那麼多講究,活下來最重要。湘湘要走,他心裡肯定不好受,你和他做個伴,有什麼事情也有個照應。」
  自始至終,秀秀低垂著頭不發一言,那一張臉紅得似要滴出血來。湘湘以為她會拒絕,正準備穿衣服出門給她解圍,秀秀突然抬起頭,輕聲道:「奶奶,您做主就好,我願意的,不過咱們先說好,如果小滿哥以後喜歡上別人,你們不能罵他!」
  「傻孩子!」奶奶欲言又止,輕嘆著轉身,將麻布袋裡的大紅薯倒進簸箕里。
  秀秀怔怔看著她佝僂的背影,又系起黑圍裙,明明知道還有很多事情要做,恍惚間又不知道如何著手,扶著梧桐樹茫茫然轉頭,目光直直落在小滿敞開的房門口。
  一縷光線衝破重重阻擋而來,正落在她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,把那邊臉迅速染得血一般的紅,隨後,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從嘴角生出,一點點向外發散,這一刻,猶如老天施了魔法,使得那平凡的一張臉美得驚人。
  湘湘目不轉睛看著,鼻子一酸,扶著窗檯慢慢蹲了下去,不知道過了多久,門吱呀一聲開了,小滿帶著滿身煙火味道來到她面前,學著她的樣子蹲下,也不開口,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,一下下輕輕地撞。湘湘突然笑出聲來,用力揪住他的耳朵,小滿齜牙咧嘴地笑,用蚊蚋般的聲音道:「氣死你,我也有堂客了,我的堂客會做飯,會做衣服,會繡花,會打掃屋子,會做貓魚豆腐,會……反正氣死你,氣死你……」
  湘湘由得他滔滔不絕,手下用了幾分真力,他突然停下,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,湘湘鬆了手,用力擦擦他的臉,用食指重重戳在他眉心。
  小滿也有幾分赧然,抓開她的指頭,輕輕嘆息。
  兩人吃遍長沙的美好生活還歷歷在目,不到一月,一切都天翻地覆,長沙毀了,打小秤不離砣的兩人將分別跟人成親,從此天各一方。今生能否重逢,已經不是兩人簡單的腦袋瓜能考慮的問題,兩人唯一想到的,只是前方一團漆黑,沒有那個跟自己心有靈犀的人,沒有眾多的親人照顧,該如何走下去。
  良久,湘湘沉默著起身,小滿背過身等她穿衣服,順便把箱子提出來檢查,把花哨的單衣拿出來,換了棉袍進去,湘湘轉身看見,突然發作,把揀出的衣服劈頭蓋臉朝他砸過去,小滿滿頭霧水,扣住她細細的手腕就勢一掀,把她摜倒在地。
  「瘋子!」小滿正在氣頭上,懶得理她,轉頭就走。湘湘坐在地上發了會呆,不禁搖頭苦笑,男女果然有別,她哪裡是他的對手,一直以來都是他讓著她,才會使得她囂張了這麼多年。
  胡大爺眼中只有小滿,奶奶也一心為小滿打算,不惜亂點鴛鴦譜,湘君嫁了人,竟然會準備跟薛君山同生共死,將她與表哥多年的感情棄之不顧,薛君山為自己找了一個又一個,她就跟著張羅一次又一次,所有人都催著趕著把自己嫁出去,還口口聲聲是為自己好,根本沒有想過她的意願。
  難道嫁個有錢有勢的人家就是好事,難道跟一個幾乎陌生的小男人浪跡天涯就是圓滿,難道她不該有自己的思想,不該為自己活?
  即使她明白所有人的好意,仍然止不住地鑽牛角尖,心中彷彿有個小惡魔在叫囂:所有人都不喜歡你,想趕你走,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,你還留在胡家做什麼!你不是有盛承志嗎,他家的綢緞莊那麼大,都是你的……
  湘湘無端端出了一身冷汗,出去洗漱一番,站在後院聽了一會平安和小滿秀秀從樓上傳來的嬉笑,慢騰騰把箱子提出來,在院子里站了一會,沒有聽到任何挽留的聲音,淚水奪眶而出,狂奔而去。

  四處皆是斷壁殘垣,滾滾濃煙,一路行來,湘湘根本不敢抬頭,小心翼翼地避開瓦礫和燒垮的廊柱牌坊等等,跌跌撞撞往八角亭的方向走。
  以前,這裡房屋整齊壯觀,商店鱗次櫛比,即使行人眾多,也十分乾淨整潔,亂中有序,奶奶頗以為豪,說這叫做大城市的氣派。平時這個時辰,路上車水馬龍,叫賣聲談笑聲連天,熱鬧非凡。
  有關這條街的美好回憶歷歷在目,她看一眼心驚肉跳一下,走一步渾身戰慄一回,許多不知名的聲音在腦中轟隆作響,讓她幾近崩潰邊緣。
  小時候,奶奶最愛一手牽著一個出來逛,甚至打瓶醬油也要叫上兩人,讓家人哭笑不得。她仍然記得,自己一雙眼睛根本不夠看,好幾次一個閃神就跟丟了,好在每次都有厲害的小滿,奶奶走開,小滿就會盯住她,兩個人目標大,奶奶見不到人,只要叫聲「我家雙胞胎呢」,就會有無數人笑嘻嘻地回應。
  走著走著,她突然有些後悔,剛一回頭,一間燒得七七八八的商鋪轟然倒下,激起滿地塵灰,她嗆得連連咳嗽,左思右想,還是先去盛家找人,等下再作打算。
  因為太過專註於路況,一路杯弓蛇影,行人善意的招呼對她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。大家也都理解,看著她驚恐的表情,有人苦中作樂,大笑而去,有人滿臉陰鬱,嘆息而過,更多的人殷殷叮囑她早些回去,不要在外面流連。
  千辛萬苦的跋涉之後,她終於瞧見八角亭的街口,原來的繁華鬧市成了一堆瓦礫,熙熙攘攘的人群煙消雲散,只有寥寥幾人正在街頭清掃。街口清理出一條小道通往八角亭,一眼望去,昔日店鋪林立的所在猶如殘磚碎瓦堆積而成的幽深院落,彷彿稍不留神沒入其中,便將萬劫不復。
  這時候竟然能看到穿得清清爽爽的女子,清掃的人都停了手,面面相覷,滿臉驚奇。這時,一個老者提著茶水慢悠悠走來,看到遠處不知所措的女子,突然驚叫出聲,「盛家媳婦,你怎麼還在這裡!」
  「啊,是盛家的媳婦!」
  「天啊,還沒走!」
  「造孽,還回來幹什麼!」
  ……
  聽到眾人的竊竊私語,湘湘突然有些慌亂,不用說也知道,盛家父子肯定撇下自己走了,兩人尚未成親,她孤身一人巴巴趕來投奔他,豈不是白白給人看了笑話。她臉色一沉,掉頭就走,那老者大叫道:「姑娘,我是劉大爺,上次跟你講過話的,你記得嗎?」
  她只得回頭,強笑道:「劉大爺好,我也是剛從湘潭避難回來,請問盛家的人去哪裡了?」
  話一出口,人們突然安靜下來,劉大爺老淚縱橫,揮揮手道:「孩子,你過來。」
  她彷彿聽到心中什麼東西轟然炸開,手一松,箱子砸在腳上,只是一分一毫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。
  大家驚呼連連,一個十來歲的小夥計衝過來提好箱子,一個中年婦人滿臉黯然,上前拉著她跟在劉大爺身後,經過人群時,她腦中的嗡嗡聲終於停了,變成滿城壓抑的哭泣,迅速佔領她的心神。
  街上哪裡有一間能辨認的門面,劉大爺在中間一處瓦礫堆停下,示意那婦人放開她,指出那堆幾乎夷平的地方,哽咽道:「姑娘,承志他……就是死在那裡!」
  哭泣越發大聲,她根本聽不明白他的話,睜著大大的眼睛,茫茫然四處搜尋。記憶里,這裡有滿院菊花,有許許多多的牌位,還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,讓人一看進去就丟了魂。
  婦人嘶啞的聲音飄飄渺渺而來,似乎削尖了腦袋鑽進她腦海,「承志他家風火牆根本沒起作用,東西全燒了,燒光了啊!造孽啊,承志出去跑了一天,睡死了,火燒起來堵了門,他跳到水缸里,被生生煮熟了……」婦人擦了淚,語無倫次地一遍遍在她耳邊喊,「姑娘,你沒看到,造孽,造孽啊,那麼好的孩子,又聰明又懂事,嘴巴又熱鬧,好可惜,可惜……」
  她只覺頭痛欲裂,尖叫一聲,猛地抱著頭蹲了下去。婦人愣在當場,滿臉驚惶,劉大爺搶上一步,急急道:「姑娘,快走吧,鬼子快來了,長沙毀了,你家有本事,趕快走吧!」
  她的腦中亂成一團,壓抑的哭聲漸漸匯成洪流,一波又一波衝擊她最後的堤防,劉大爺還在極力勸說,「姑娘,走吧,盛家的人死絕了!盛老闆家產燒盡,兒子又死了,再沒了指望,竟然抱著屍體投了河。你年紀輕輕,別想不開,趁著鬼子還在岳陽,現在走還來得及!」
  堤防不堪重負,終於垮了,恐怖的痛之後,她心中只剩死一般的寧靜。
  原來,這就叫做亂世,性命如同草芥的亂世。
  她曾經無數次怪責金鳳不同自己玩,怪她冷血無情,即使知道她的父母慘死,知道南京城幾乎成了空城。
  那些人跟她沒有關係啊!他們死了,她還是有德園的包子,有漂亮的衣服,還是可以躲在家裡看書寫東西,炮彈來了,有警報和防空洞,鬼子來了,有士兵,有滿城的男人。
  抗戰,跟她沒有關係啊!她有手有腳會英文會寫詩,可以逃到外國,繼續吃包子,穿漂亮的衣服。
  回家吧,盛家沒有人,她還有小滿和姐夫,總能逃出這地獄。腦子裡一個勁在催促,她卻始終挪不動半步,那壓抑的哭泣又隱隱作祟,恍惚間,她看到了黑暗中有幽幽的一束光,直直投射在河水裡漂浮的物體上。
  水聲嚶嚶,竟然也像在哭泣,可哭的人那麼多,哪一個才是自己?

  小滿一手提著箱子,一手牽著湘湘出現在家門口時,一直在門口做事兼望風的奶奶霍然而起,滿臉驚惶,和小滿交換一個眼色,又坐下來,冷冷道:「桌上有粥和辣椒蘿蔔。」
  湘君聽到聲音,急匆匆而來,剛探出頭,奶奶喝道:「別理她,翅膀還沒硬就想飛,太嬌慣了吧!」
  湘君腳步一頓,又把頭縮了回去,小滿拖著湘湘走進家門,湘君接過箱子,輕輕嘆了口氣,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。
  薛君山剛好醒了,睜著朦朧的眼睛,目光始終不離她身上,等她把箱子放好,揀出乾淨衣裳放在一邊,才輕咳一聲,湘君渾身一震,猛撲到床邊,捉著他的手,把臉藏在他手心嚶嚶低泣。
  熟悉的地方,熟悉的人,人生真是圓滿,薛君山彷彿做了一場大夢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什麼話也不想說,慢慢閉上眼睛,眼角不由得濕了。湘君伏在他肩膀,在他臉頰蹭去淚水,輕輕戳了戳他的鼻子,輕柔微笑。
  薛君山輕嘆一聲,掀開被子把她塞進來,將她安置在懷中固定的位置,看著她眼下濃濃的黑,心頭一酸,用最輕柔的手勢催她入眠。
  她仍然有幾分掙扎,輕聲道:「湘湘怎麼辦?」
  薛君山這才想到這事,想起盛家的慘狀,不由得擰緊了眉頭。湘君突然有些後悔,賠笑道:「別擔心,小孩子不懂什麼情啊愛的,過去就算了。」
  薛君山朝她擠出笑容,剛想開口,才發現嗓子過度使用,疼痛難忍,幾乎說不出話來,不敢再讓湘君操心,連忙裝作要睡,果不其然,靜默不到一分鐘,湘君呼吸漸漸深長,終於沉沉睡去。
  雖然也想陪她睡一陣,到底還是有事情放不下,薛君山起身梳洗,摸摸下巴,才知道臉早被她刮乾淨,俯身想去親一下,又怕吵醒了她,在她發上親了一記,躡手躡腳出門了。
  湘湘正坐在台階上發獃,小滿以從未有過的好脾氣端著一碗粥在喂她。才幾天工夫,那明艷照人的女子像變了個人,滿臉青灰,眸中一片死寂。薛君山在心頭嘆了又嘆,轉身去後院洗漱好,也端了一碗粥出來,一邊吃一邊四處「視察」。
  門口,奶奶斜了他一眼,朝他招招手道:「你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,要你暫時休息兩天,把精神養好。姓顧那孩子也說了,出了事,肯定會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,上頭對你印象還好,不過這個時候是沒道理可講的,打死的都是出頭鳥,他會幫你看著。」
 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,把粥一口氣喝乾,蹲在奶奶身邊,壓低聲音道:「沒想到我誤打誤撞,還真找到大靠山了,多虧您老人家的好手藝啊!」
  奶奶冷哼一聲,「少講屁話!看你做的什麼事,湘湘搞得這個樣子,早曉得還不如跟胡家那邊結親家,嫁到鄉里還有飽飯吃!」
  薛君山訕笑兩聲,左思右想,還真是有些發愁,抱著碗呆了。劉明翰挑著兩個籮筐過來,看到門口的兩人,腳步突然有些不穩,旁邊的秀秀見狀,連忙抓住劉明翰扁擔上的繩子,低聲道:「哥,他是好人。」
  薛君山所做種種,劉明翰何嘗不知,他只是厭憎自己沒本事,還要靠仇人照顧一大家子,一直以來心結難解。不過,活著都不容易,以後兩人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,躲是躲不過去,乾脆爽快一點吧。
  下定決心,劉明翰臉色稍緩,一步步把籮筐挑到門口,奶奶起身讓路,看了看籮筐里的破書爛裳,伸手攔在門口,嘆道:「這些留著做什麼,我不會少你們吃穿!」
  秀秀鼻子一酸,哽咽道:「家裡燒得只剩下這些,總得留點什麼有個念想。」
  奶奶笑道:「傻孩子,人生一世,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,這些都是身外之物,生不帶來死不帶去,你們有這個挑東西回來的勁頭,還不如把路早點挖通,是不?」
  劉明翰滿臉尷尬,挑進去就找了鐵剷出來,從街口開始往家這邊拓寬道路,把磚石瓦礫清走。小滿一會也扛著鋤頭出來了,薛君山躍躍欲試,剛想進去找工具,一輛吉普車氣勢洶洶而來,正停在家門口,不等眾人反應過來,兩人衝下來叫道:「薛君山,張主席有請!」
  這一天終於來了,奶奶第一個醒悟過來,顫巍巍地去撿菜刀,薛君山連忙扶住她,壓低聲音道:「奶奶,別慌,肯定沒事!」
  說完,他把奶奶往秀秀那邊一推,大步流星跟兩人上了車。
  湘湘追到門口,只看到一縷黑煙,愣在當場。奶奶往台階上一坐,一下下打在大腿上,絕望地嗚咽。幾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,根本不知道何時湘君出來,湘湘猛一回頭,只撈到一絲散落的長髮,就聽到一聲悶響。
  幸虧身後有梧桐樹擋著,湘君後腦撞在樹上,一下坐在地上,滿臉凄惶。湘湘撲通跪在她身邊,強忍痛哭的衝動,將她緊緊抱在懷中。
  劉明翰腳一頓,立刻去找胡長寧想辦法。胡長寧夫妻帶著平安出門,明為訪友,實則想讓平安博同情,留在長沙城的朋友寥寥,他們尋訪了幾日,也才找到一個湖南大學的教職員而已,根本幫不上什麼忙,倒是平安跑得苦不堪言,一聽說要出門就哇哇大哭。
  秀秀蹲在兩姐妹身邊,第一次恨自己的嘴拙,根本不知如何安慰,揪了揪自己小小的辮子,過去扶起奶奶。奶奶清醒些許,一眼掃過去,家裡都是孩子,知道此時不是哭的時候,擦擦淚水,撐著她的手起來,看腳邊的菜刀已經沒用,彎腰拾起,顛著小腳徑直走進廚房,把從老家捎回來的骨頭剁得震天響。

  小滿還守在街口,看著車消失的方向發獃,秀秀過去拉拉他的衣袖,小滿朝他擠出一個笑容,拉拉她的辮子,揮手讓她回去,秀秀怯生生道:「小滿哥,你讓二姐去找顧大哥幫幫忙吧!」
  小滿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眼睛,有了奶奶的話,秀秀臉一紅,垂下眼帘輕聲道:「我昨天起夜,聽到顧大哥跟大姐說話,顧大哥說知道姐夫的意思,讓她不要擔心,他會盯著這事。」
  小滿猛地抓住秀秀的手腕,急急道:「顧大哥早上去哪裡了,你知不知道?」
  秀秀苦著臉道:「他一大清早就走了,我其實也問過,他只是說去見個客人,我還問他會不會回來,他沒答話,還是那個當兵的小哥哥說看情況。」
  小滿撒腿就跑,看到院中的湘湘和湘君,腳步一頓,慢慢走到兩人身邊,湘君突然扶著湘湘起身,強笑道:「瞧我,丁點事就慌成這樣,顧先生既然說過沒事,自然不用擔心什麼,你們快去收拾一下,馬上要吃飯了。」
  言罷,她轉身就走,從房間拿出一件軍裝大衣,恍恍惚惚往外走。小滿示意秀秀跟上,把湘湘拉到一旁嘀咕,湘湘的全部家當都被湘君沒收,口袋裡還剩下幾十塊錢,也是一筆巨款,小滿從柜子里搜出存的十幾塊錢,繞進廚房,訥訥道:「奶奶,你身上還有沒有錢?」
  奶奶渾身一震,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進房間,把錢袋子整個交到他手裡,問都沒有問一聲,又回去做事。兩人把錢分成許多份,用紅紙包好,分別裝進口袋,招呼一聲,狂奔而去。
  奶奶又拿著菜刀慢騰騰踱出來,往門口一坐,淚珠子立刻斷了線,啪嗒啪嗒往下掉。

  兩人如無頭的蒼蠅,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裡去,小滿不敢把她往南邊帶,引出她的傷心事,只得一個勁朝北邊走,好在一路問過來,有好些人說在東郊看過許多小轎車和許多官兵,兩人才算有了目標。
  經過坡子街口,一個年輕男子背著個黑乎乎的米袋子迎面而來,小滿看得有些面熟,堵在他面前賠笑道:「請問……」
  男子似乎受驚不小,連退三步才穩住身形,抬頭一看,突然滿臉堆笑道:「原來是薛副處長家的小公子,你們還待在長沙做什麼,都燒成這樣了,趕快逃吧,日本鬼子馬上打過來了!」
  小滿這才想起,原來他就是德園的跑堂小陳,悶悶道:「我姐夫被抓走了,你見多識廣,能不能告訴我該找哪個官?」
  小陳苦笑道:「你也太抬舉我了,我只是耳朵尖,在客人聊天的時候偷聽幾句,現在館子不開門,我耳朵再好也沒用啊!」
  湘湘想起那天在街上碰到的傷兵,趁兩人說話,抬腳就往狼藉的街巷走,小陳瞥見,用無比尖利的聲音大叫,「站住,不要去!」
  湘湘嚇了一跳,轉頭看看小陳,從他滿臉冷汗中察覺出不同尋常的氣息,悄悄往後退了一步,被小滿迅速拽到身後。
  面對兩雙同樣清澈的眼睛,小陳滿臉尷尬,低頭就走,小滿正要問個究竟,小陳走了幾步,突然退到街口,朝那片餘燼未消的斷壁殘垣撲通跪下,重重磕了三個響頭,哽咽道:「這裡的傷兵兄弟,一個都沒跑掉。」
  湘湘大張著嘴,似乎聽到自己恐怖的驚叫,又似乎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,那麼多淳樸的笑臉,那麼多活生生的人,一個也沒跑掉!竟然一個也沒跑掉!怎麼能一個也沒跑掉!
  小滿咬著牙跪了下去,有兩個行人經過,在街口駐足片刻,又長嘆著離開,他們之後還有一個老者,在小滿肩上重重拍了兩記,蹣跚而去。
  良久,小滿霍然而起,抓住湘湘的手就走,小陳在後面高聲叫道:「小公子,去容園碰碰運氣吧,自己當心!」

  容園在長沙東郊,是一片幽靜的園林住所,前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所造。路上全是廢墟,時不時還能看到來不及收殮的焦黑屍體,讓人嚇得渾身冷汗直流。兩人又餓又渴又累,走走停停,幾近黃昏時分才到。容園現在重兵把守,又豈是隨便能進的,遠遠的路邊有幾家沒燒,兩人討了口水喝,坐在街邊遙望那方,幾乎成了雕塑。
  天色漸漸黑了,廢墟中透出微弱的光亮,容園的方向燈火尤其多,路上車來車往,一刻不停,每一次聲響都令人心驚膽戰。
  車他們當然不敢攔,好不容易看到有落單的士兵,小滿連忙衝上去打躬作揖,往人家手中塞錢,拜託他找一個叫顧清明的參謀,那人收了錢也並不見好臉色,揮揮手就走了。
  兩人也沒有抱太大希望,一見到有士兵過就攔下塞錢。看到是一對衣著貴氣,相貌相似的男女,大家也沒有怎麼為難,大多收下來敷衍著應下,也有的像趕蒼蠅一樣轟走兩人,要在平時兩人可受不得這種樣子,今天兩人總是滿臉堆笑,直至臉上的肌肉發僵。
  不知道過了多久,一輛黑色轎車從容園駛出,徑直停在兩人面前,司機探頭出來,用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道:「上來!」
  兩人爭先恐後地上了車,各自看向窗外,不敢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恐慌。
  司機停下車,招手示意兩人跟上,進了最邊上一間,讓小滿等在外面客廳,帶湘湘走進一個黑漆漆的房間。房間里很快燃起兩支蠟燭,一個頭髮發白,身著長衫的老者坐在藤椅上喝茶,光線太暗,老者的面目看不分明,只是那挺直的坐姿和手勢讓人無比壓抑。
  湘湘坐在下首,低垂著頭,連大氣也不敢喘,老者放下茶杯,幽幽道:「你叫胡湘湘?」
  「是!」
  「顧清明去過你家幾次?」
  湘湘微微一怔,輕聲道:「三次。」
  「你對他印象如何?」
  湘湘心中漏跳了幾拍,正色道:「他很優秀!」
  老者嘴角勾出高高的弧度,頷首道:「你姐夫是個聰明人,相信你也不會太笨,我見你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,我幫你這個忙,你負責幫我勸住他,和他一起離開,如何?」
  「為什麼?」她聲音低微得彷彿在自言自語。
  老者嘆道:「我近五十才有這個兒子,不想讓他死在我前面,這個國家的事情我看得最清楚不過,不想讓我的兒子深受其害,為他們做炮灰。」
  話音未落,湘湘已經跪在他面前,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,沉聲道:「爸爸,拜託您了!」
  老者突然笑出聲來:「傻孩子,是你姐夫自己運氣好!其一,全城的官員得到消息,都只顧自己逃命,搶車搶船者眾,趁火打劫者眾,難看至極,只有你們一家留下來;其二,失火後他的所作所為有目共睹,確實盡了最大努力減少損失;其三,他讀書少,焚城計劃本就跟他沒什麼關係;其四,他曾說過與長沙城共存亡,這句剛好落到委員長耳中,就憑這一句,他這條命就算保住了。」
  湘湘近乎虛脫,硬撐著起身,低眉順眼,垂手而立,老者也是滿身心的疲累,並不想開口,兩人相對沉默無語,老者趁此機會細細觀察,雖然對長沙女子的潑辣性格有幾分忌憚,此時此刻,也只有性格強悍的女子才能制住顧清明,讓其迷途知返,況且所有跡象表明,顧清明對她頗有興趣,竟然親自跑去鄉下接雙胞胎回來。
  「你家雙胞胎是遺傳么?」老者很突兀地問了一句。
  湘湘抿抿嘴,強笑道:「胡家族譜上已經有六代生了雙胞胎。」
  老者捻捻鬍鬚,終於笑開了懷。

回目錄:《戰長沙》

發表評論

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

1達斡爾密碼作者:孟松林 2諜影風雲作者:尋青藤 3千里江山圖作者:孫甘露 4華東戰場最高機密作者:夏繼誠 5我在天堂等你作者:裘山山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